摘 要： 流水句是漢語獨特的、本土的語言現象。目前，流水句的英譯還未得到充分探討，部分譯者認為只需處理好銜接問題即可。文章探尋了流水句的定義和特征，提出流水句的翻譯程序：第一步是句子判界，即先決定以何種方式來呈現隱含的邏輯：獨句、斷句或者合句；第二步是句內翻譯，先從英文四類句式中選擇一種句式，再輔以PLUS手段，其間不斷伴隨著語義分析以補充隱含信息和添加關聯詞。
關鍵詞： 流水句; 句子判界; 句內翻譯; PLUS手段;
1、 概述
“流水句”這個稱謂由呂叔湘(1979:27)首次提出，他在《漢語語法分析問題》中說，漢語有這么一類句子，一個小句1接一個小句，很多地方可斷可連，并定名為“流水句”。由此引發了后繼對于流水句系列問題的探討。學界主流傾向認為流水句歸屬于復句，也有一股新興力量持這樣的觀點：深究流水句實質幾乎要動搖整座漢語語法大廈的根基(申小龍,1984:15)，流水句的“并置性”和“指稱性”對語法理論中句法遞歸性和名動分立的普適性提出挑戰(沈家煊，2012:403)，從流水句著眼，推動創建漢語自己的句法理論(李昊,2018:59-70)。這派學者試圖反抗西方語法對漢語的統攝，肯定漢語語法自身的特性，開創新的局面。但其中要付出的艱苦努力可想而知。
回到流水句的翻譯問題，首先需要識別何為流水句。胡明揚(1984:35-40)在呂叔湘的指導下對《老乞大》進行語言、詞匯、語法的研究，把流水句歸類于復句中的一種。后又詳細探討了流水句的語音、結構和語義方面的特征，并給出了流水句的定義：“在非句終句段也出現句終語調，語義聯系比較松散，似斷還連的無關聯復句”(胡明揚,勁松,1989:54)。該定義結合了語音特征，但在筆頭翻譯時，譯者較少注意到語音問題，因此本文結合書面特征把該定義解釋為：流水句是小句間只有部分或全無關聯詞，部分或全部小句的語義完整且加上句終符號即可獨立成句的復句。
由于流水句的顯著特征似乎是沒有關聯詞，就有人提出根據上下文和語用習慣找出關聯詞，再按復句的辦法翻譯就可以了。筆者研究了張培基《英譯中國現代散文選(一、四)》(2007,2012)對流水句的英譯處理手段，發現其方法遠沒有想象中簡單。
黃伯榮在(2017:128)《現代漢語》中表示，有時不用關聯詞語表示，直接組合成復句的方法叫作意合法。徐思益(2002:10-14)認為，流水句的語義理解并非只可意會，沒有語法規則和規律可循。流水句的規律就在于它遵守三原則：(1)邏輯語義結構原則；(2)語詞的組合序列性原則；(3)語境制約原則。具體來說，語詞的排列組合是有序的，有章法的，那就是要符合邏輯語義結構原則，從而使得話語有條理、有含義。若排列組合違背該原則，就沒意義，無法理解。據此，流水句也是一樣，一個小句接一個小句按線性序列組合，排列為各種層次。從徐的文章中，我們已經讀出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流水句的語義，即便是一個漢語使用者，也需要對它的邏輯、語法、語境加以分析和處理才能夠了然，更何況是將其翻譯給另一種語言的人看呢？翻譯時需要且不限于如此深度的源語料分析過程，因此，不應是簡單地把關聯詞補齊，再按復句來處理即可。
2 、流水句的特征
2.1 、流水句主語指認的復雜性
王文斌(2017:171-179)在探究流水句的句類屬性時指出，流水句主語指認的復雜性包含相互關聯的兩個方面。第一，主語時常隱含或省略，多主語并存而且主語復雜多變。第二，主語在流水句的小句間跨越指認，乃至跨句子指認。
2.2、 流水句邏輯關系的模糊性
王文斌(ibid)繼續指出，漢語流水句的第二個本質特征就是邏輯關系具有模糊性。漢語流水句的小句之間結構松散，由于不使用或少使用關聯詞語，其邏輯關系具有較為明顯的模糊性。沈家煊(2012:403-415)解釋道，流水句是把語用上都具有指稱性的零句并置，并置本身就是一種關聯，語義上的聯系依靠語用推理、依靠人的一般認知能力來推導，而不必采用句法關聯手段。
2.3、 流水句信息容量大
流水句以意盡為界，只要一個人愿意，他可以把一時間想說的全扔進一個流水句里，才打上句號把內容封印起來。句子可以省略關聯詞、主語，或是其他成分，也可以把幾個單句或復句融合進一個流水句。所以說，流水句的信息量相比其他句型都更大、更繁雜。流水句的功能，說到底，就是滿足人們想要一時間內完整表達自己的愿望，不論口語還是書面語，都想一口氣說完某一事物。英語中沒有對應的句型，但也必須發揮出同樣的功能，完整地表達意思。
尤金·奈達在《翻譯理論與實踐》(2004:4)中表明，只要形式并非最為關鍵的因素，那么但凡能用源語表達的東西就能用譯語表達，這時，為了完全保留其內容，譯者就要做好部分或全部改變語言形式的準備，不能把源語形式強行復制到譯語中去。漢語的流水句現象表明漢語不同于西方語法的主謂思維，與西方公式化的語法規則不相協調。但在交流過程中，這種形式并非關鍵因素，因為用流水句表達的東西，也能用普通復句或單句組合來表達，完全不影響交流的效果。因此，譯者不應該苦惱于流水句的形式特征，翻譯對策也不能是簡單地并置小句，或者僅找出主語和邏輯連接詞來補齊句子必要成分。應該以信息傳達為目標，用符合譯語規則和習慣的語言來表達。
流水句與普通復句的差異可以給我們的翻譯帶來啟示：由于流水句邏輯的模糊性，首先需要從整體上判定句子界限，即先決定以何種方式來呈現隱含的邏輯：獨句、斷句、還是合句；又因為主語指認的復雜性和信息含量大的特性，第二步需要從局部討論句子翻譯方式，即從英文四類句式中選擇一種句式，再輔以PLUS手段，其間不斷伴隨著語義分析以補充隱含信息和添加關聯詞。
3 、流水句英譯策略
方夢之(2013b:1-5)指出，翻譯研究是宏-中-微相統一的系統性研究，翻譯策略是這個鏈條上的中間環節-中觀理論，是指翻譯中的思路、途徑、方式和程序。本文提出的翻譯策略是從翻譯程序和翻譯方式著眼：第一步是句子判界，第二步是句子翻譯。
3.1、 句子判界
在動手翻譯之前，先決定是要按照原文的句界為界呢，還是另立分界。本文提出，針對流水句，可以采用獨句、斷句和合句三種方式來初步處理。獨句，是把一個流水句處理成一個單獨的英文句子；斷句，是把一個流水句斷開成兩個或更多的句子；合句，是把流水句毗鄰的句子與它合并到一個英文句子當中。
3.1.1 、獨句
若是流水句本身完整地傳達了一個意思，小句間是以某種邏輯關系排列組合在一起，只是有可能被省略了，譯者只需要根據語境或語用習慣進行關聯，仍然把整個流水句譯為一個句子。
例(1)木匠老陳那時不過四十歲光景，臉長得像驢子臉，左眼下面有塊傷疤，嘴唇上略有幾根胡須。
譯：with a longish face like that of a donkey,a scar under his left eye,and a wispy mustache on his upper lip.
本例中有四個小句，小句的主語各不相同，前后之間沒有遵循空間順序或時間順序。但是，讀完這個流水句就知道這是在描述老陳的相貌特征，句子是圍繞老陳這個中心開展的。所以，翻譯時可以將其視為一個整體，把句子中心“老陳”提煉出來設置為主語，其余部分按照伴隨狀語處理，依附在主干后面。
3.1.2 、斷句
若是一個流水句含有兩個或兩個以上意義獨立的邏輯鏈，或因為獨句會使句子過長而降低可讀性時，采取斷句的方式處理，不僅避免了強拉硬湊地把兩個鏈條拴在一起導致讀者不得要領，又可以讓意義得到充分展示。
例(2)家里的人看見我對老陳的工作感到那么大的興趣，并不來干涉我，卻嘲笑地喚我做老陳的徒弟，父親甚至開玩笑地說要把我送到老陳那里學做木匠。
譯：My folks,however,showed no sign of disapproval whenthey found me so much interested in Lao Chen’s work,but onlyteasingly called me an apprentice of his.Father even said jokinglythat he was going to apprentice me to Lao Chen.
本例包含兩個小句，第一小句是講家人們對我的行為的反應，內部含有轉折關系，第二小句是特講父親的反應。兩個部分有遞進的關系，或者是泛寫和特寫的關系，但是，不難發現，如果硬把兩個小句合并到一起，句子的結構會過于復雜，而且句子實在太長，給讀者增加閱讀和理解的難度。
3.1.3、 合句
是否將流水句與毗鄰句子里的內容融合進一個句子當中，涉及對句子分界的理解。標點符號(此處指句號)，通常認為是劃句的依據。黃伯榮(2017:155)指出，標點符號本是輔助文字記錄語言的符號，用來表示語句的停頓、語氣或表示詞語的性質。但有些人對此缺乏足夠的認識，認為標點符號是可有可無，可彼可此的。確實，在實際中，不知道是標點符號不足以表示語句的停頓分隔，還是使用者無意為之，符號的使用是比較混亂的。本文認為，既然有許多話語的分界沒有嚴格遵守標點符號，連續兩個甚至多個句子才能傳遞一個完整意思是常態，那么在翻譯時，當毗鄰句子與流水句在語義和語法邏輯上相關時，可以將它們按照合理的方式合并到一起。
例(3)(但是蘇州基本上是陸地上的城市，不過城里有許多河道和橋梁。)威尼斯卻是由一百多個小島組成的，一條較寬的曲折的水道，就算是大街，其余許許多多縱橫交織的小水道，就算是小巷。
譯：But,while Suzhou is primarily a land-based city withmany rivers and bridges,Venice is a port composed of more than100 small islands cut by a broad winding waterway serving as itsavenue and numerous small crisscross water courses serving as itsalleys.
將前一句蘇州的情況和威尼斯的情況并置在一起，中間用while連接，形成直觀而鮮明的對比。
3.2 、句內翻譯
在局部層面，也就是在具體實施翻譯時，我們怎么做？有什么技巧？本文認為，首先從英文四類句式中選擇一種句式，再輔以PLUS手段，其間不斷伴隨語義分析以補充隱含信息和添加關聯詞。
3.2.1、 四類句式
英語句式可以分為簡單句、復合句、復雜句、復合復雜句四大類型。簡單句(simple sentence)是一個獨立句子(independent clause)，僅包含一個主謂結構，可以完整地表達意思，可以獨立地存在；復合句(compound sentence)包含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獨立句子，使用連接詞(conjunction)連接，比如：and,but,or,so,yet,however,while等；復雜句(complex sentence)擁有一個獨立句子和一個從屬句子(dependent clause)，從屬句不能獨立存在，必須依附于主句才能完整表達意思，包括：狀語從句、定語從句、名詞性從句等；復合復雜句(compound complex sentence)至少包括兩個獨立句子和至少一個從屬句子，獨立句子之間用連接詞連接，從屬句子用關系詞連接。不同類型的流水句應該對應著不同的句式。
當流水句圍繞一個主題在講時，我們可以抽取中心詞構造主干，其余的處理為從句，也就是將流水句譯為復雜句。如：
例(4)吃飯而不求學問，三年五年之后，你們都要被后來少年淘汰掉的。
譯：If you give up studies while holding a job,you will in acouple of years have had yourselves replaced by younger people.
當流水句由兩個主干聯合而成時，我們選擇復合句。如：
例(5)不久祖父病死了，我也進了學堂，不再受那個老秀才的管束了。
譯：Not long afterwards,my grandpa fell ill and died,and Iwas enrolled in a school,no longer under the control of the oldscholar.
此例的祖父死了和我進了學堂是并列的，而最后一個小句是圍繞“我進學堂”這個中心的，處理為插入語以補充說明。
復合復雜句可用于當流水句既包含聯合主干，又有附屬內容圍繞其中一個主干的情況。不過這類句型的使用頻率比前兩種低，因為這樣的流水句在宏觀層面往往會被斷句。
簡單句的單獨出現大致是出于兩種情況。第一，一個流水句被斷開為兩部分，其中，成分簡單的那部分被譯為簡單句。第二，流水句被譯為簡單句伴隨PLUS手段，以完整表達句意。因為流水句本身就是一種復句，內容不可能用一個主謂結構就表述得完全，必須配以PLUS手段補足其他信息。
3.2.2、 PLUS手段
PLUS是加的意思，蘋果公司在i Phone 6之后發布了i Phone6 PLUS，表示i Phone 6的增強版，此后每一代產品都包括PLUS版本。本文把PLUS這個概念借用到流水句翻譯中來，表示原句式的增強版，就是通過一些補充手段把句子擴展開，從而增大信息容量，使句式富于變化。
這些PLUS手段包括：非謂語動詞、狀語、同位語、短語(介詞短語、形容詞短語等)、插入語(直接插入、破折號插入、括號內注釋等)。每種句式都可以由PLUS手段輔助。
例(6)他從從容容地走到火車站，遲了兩分鐘，火車已經開走了。
譯：But he arrived at the railway station unhurriedly only tofind the train already gone,because he was two minutes late.
在翻譯前，將句子的順序和邏輯調整為“他從容地去火車站結果發現火車開走了，因為他遲了兩分鐘”，此句就可譯為因果關系的復雜句，其中主干句后面還有“發現火車開走了”，通過PLUS手段，用“only to find”作狀語表示結果出乎意料正合適。
3.2.3、 語義分析
在上文流水句與復句的差異中已經提到，流水句的主語和邏輯連接詞都常被省略或隱含，可以通過語義分析來找出。說話者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中帶著一個特定的目的所說出的一句話，這個句子叫作話語，話語的意義是具體的，是受語境制約的。因此進行分析時，我們首先要考慮語境，包括語言語境和非語言語境。其次，考慮語義邏輯結構。語詞的排列組合要符合邏輯語義結構原則，從而使得話語有條理、有含義。若排列組合違背該原則，就沒意義，無法理解(徐思益，2002:10-14)�？傊�，我們的分析結果應當是符合語境、遵守語義邏輯的。
例(7)他的店起初還能夠維持下去，但是不久省城里發生了巷戰，一連打了三天，然后那兩位軍閥因為別人的調解又握手言歡了。
譯：At first,he could somehow scrape along.Soon street fight-ing broke out in the provincial capital,lasting three days until thedispute between two warlords was settled through the mediation ofa third party.
整個流水句可分為兩部分，前面是講他的店，后面是講巷戰的事情。兩部分的關聯未在句內體現，而體現在下一個句子“老陳的店在這個時期遭到丘八的光顧……”。因此將其斷開比譯成一個句子更清楚。后一部分的幾個小句，張培基使賓語“巷戰”成為句子主語，思路是：巷戰在何處發生，持續了多久，又由于什么原因而結束了。該路徑非常清晰，也避免了主語頻頻更換的麻煩，譯得精彩！
4 、結語
中文看起來語法規則簡單明了，意思表達清楚就行了，但其中的奧妙只有真正品起來才能逐漸領略，流水句更是集中體現了這種難以捉摸的妙趣。
譯者翻譯流水句時，首先要了解流水句的定義和特征，然后尋找對策。流水句的特征包括：主語指認的復雜性，邏輯關系的模糊性，信息容量大。翻譯流水句時，首先需要從整體上判定句子界限，即先決定以何種方式來呈現隱含的邏輯：獨句、斷句或是合句；其次是從局部討論句子翻譯方式，即從英文四類句式中選擇一種句式，再輔以PLUS手段，其間不斷伴隨著語義分析以補充隱含信息和添加關聯詞。
然而，流水句到底是什么，還沒有權威統一的聲音，在這種情況下，流水句的英譯研究已經開始了，有可能出現一些問題：第一，由于界限模糊，特征不明，文本對象有可能并非真正的流水句；第二，沒有對流水句的理性認識，流水句的翻譯探討可能也只浮于表面；第三，翻譯方法的適用性受到限制。這些問題不容回避，所以，譯界首先需要對流水句予以更多的重視，探本求源才能徹底解決流水句的翻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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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學者們對流水句內的語言片段有不同的稱謂。如:(1)我們住醫院,(2)阿圓到學校上課,(3)家里沒人,(4)鐘點工照樣來我家工作。對這四個片段的稱謂有“小句”“句段”“零句”“分句”“句讀”等。本文統一使用呂叔湘的“小句”這一稱謂,但在直接引用部分仍然會出現各種稱謂,對此筆者提請讀者注意,不要誤認為是在談論不同的對象。
